张汝伦:理解严复:纪念《天演论》发表一百周年( 五 )


进步一历史主义者由于对历史发展的目的没有过多的考虑,他们的进步概念往往十分抽象 。既然道德进步和其它精神方面的进步无从谈起,他们所谓的“进步”实际所指只是物质方面的进步 。这在中国尤其如此 。任何对现代性的批评都被视为不利于物质文明的发展 。人们喜欢用汽车飞机比马车跑得快、大炮原子弹比大刀长矛厉害来证明现代性批判在中国不合时宜,正是这种心态的反映 。然而,作出这种极不像样论证的人似乎忘了,有害气体污染的环境对人类健康的伤害是到处一样的;现代科层制或权力结构对人性的压抑和摧残也是举世皆然;核泄漏不只对拥有汽车洋房的人有威胁 。难道我们只有饮鸩止渴一条路到了那一天再说?
其实,只要我们放弃对进步概念单纯物质主义的规定,而采取一种多元论的进步观,那么结论就会非常不同 。我们将发现,在现代化过程的任何一个阶段,对现代性的批评都是一种促进社会健康全面发展的积极因素,而不是阻碍现代化的消极因素 。现代化应该是人类全面发展的契机,而不应该是人向单面人转变的原因 。人类需要发展,自然需要保护,正义要得到维护,缺乏这三者的任何一个,人类能真正幸福吗?缺乏这三者的任何一个世界,能称得上进步吗?也许进步一历史主义者在这些问题上和我们有相同的答案 。分歧在于:我们认为,这些目标要通过人类种种艰苦的努力,包括不懈的批判来达到;而他们认为历史必然会向这些目标前进,尽管历史至今还没有提供任何这方面的证据 。
令人感兴趣的是,作为近代进化论世界观的始作俑者,严复对进化论的态度却是暖昧的 。仔细阅读他留下的文字,很容易发现另外一种因素,这就是传统的循环论因素 。他在读《老子》时写下这样的评语:“万化无往而不复”,“不反则改,不反则殆,此化所以无往不复也” 。这显然是与进化史观格格不入的 。严复思想中还有一个来自斯宾塞的因素,使他对进化的理解与后来的进步一历史主义者的理解有重要的不同 。这就是斯宾塞的不可知论思想 。作为一个地道的经验主义者,斯宾塞和其他英国经验论者一样,认为认识始于经验,亦止于经验,境由心造,知识是主观的,宇宙的根本不可知 。严复完全接受这种不可知论的思想 。正是出于这种不可知论,他认为虽然一般而言,进化是一个由因果必然性支配的过程,但具体是怎样的因果必然性我们不能尽知,因此,进化本身究竟如何都很难说;进化到最后,究竟是个什么局面,谁也不知道 。而后来的进化论者一个个似乎都不但知道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和必然阶段,也知道进化发展的最终景象 。严复知道不但自己的能力有限,而且人类能力也有限,永远无法穷尽真理;而后来的进步一历史主义者则往往以为自己真理在握,或干脆是真理的代表,说话以真理自居,必不许反对意见有反驳的余地,从而无形地限制了自由思想的空间,给专制主义预备了必要的精神土壤 。

张汝伦:理解严复:纪念《天演论》发表一百周年

文章插图
承认人精神能力的有限性,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思想品性 。我们总是希望自己能够知道一切,总想给出最终结论 。我们过于重视断言和肯定,却未必能够理解问题和怀疑的意义,更不愿像苏格拉底那样说:“我知我之不知 。”其实,承认这一点并不意味着放弃真理和知识的追求,而是让终极秘密永远作为不可思议者存在 。这样,知识和真理就永远有发展的空间和余地 。相反,一旦人们认为绝对或终极真理可致,就很容易会宣称自己已经达到,那么,剩下可做的事当然不会是对真理的探索和追求,而是对异己的讨伐了 。也许英国经验论最值得我们宝贵和最能弥补我们精神气质上缺陷的,不是像某些自称的经验主义者那样,根本不知经验主义为何物,而只是庸俗地从empiricism的汉译字面意义,想当然地理解的那样,或以别人的经验为真理的根据;而是它的怀疑论和不可知论 。怀疑论和不可知论作为认识论立场问题不少,但作为一种思想态度却是对独断论必不可少的疗救,是宽容和多元主义之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