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汝伦:理解严复:纪念《天演论》发表一百周年( 二 )


当然,也有例外 。同样是深受严译影响的鲁迅,却对严复赞佩不已,说:“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的《天演论》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敏锐的人 。”毕竟是鲁迅,他能觉察到严复思想的深度和独特价值 。对于严复“做”赫胥黎的《天演论》,不仅没有丝毫批评,反而给予最高的评价 。另外,吕思勉对严复也有独到的看法:“严几道学问的规模,比康长素、梁任公、章太炎都小 。然其头脑确是很冷静的,其思想亦极深刻 。”陈宝琛在给严复写的墓志铭中说他:“于学无所不窥,举中外治术学理,靡不究极原委,抉其得失,证明而会通之 。六十年来治西学者,无其比也 。”这绝非过誉之词 。细检现代中国思想史,何止是“六十年来治西学者”,六十年后治西学者也少有其比 。
严复作为一个重要思想家的地位,在西方学者对他的评价中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印证 。美国学者路易斯·哈茨给严复对西方思想的阐述与评论以极高的评价 。他认为严复在一些方面对西方思想与社会的误解甚至歪曲“是为了获得一种新的洞察力而付出的无害的代价” 。他认为严复站在尚未经历近代化变化的中国文化立场上,一下子就抓住了近代欧洲思想中体现了欧洲走向近代化运动的“集体能力”这一主题,并将其与阿累维对英国思想文化和托克维尔对美国社会文化的研究相提并论,认为他们母国文化提供的对照恰恰使异国社会生活中蕴藏着的思想清晰可见 。“西方思想的西方评论家告诉我们较多的是我们已知的事情;而严复进一步告诉了我们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因此,“严复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最终会成为我们的看法 。”但问题还不止于此 。严复的价值还不仅仅在于帮助西方人发现“西方”和了解自己 。真正重要的是:“西方本身已卷入了严复阐述的世界,因此西方根据它自己的经历不可能回避严复提出的看法 。”
《寻求富强:严复和西方》的作者史华慈教授则认为“严复的思想非常值得注意 。在我看来,严复所关注的事是很重大的,他设法解决这些事情的努力颇有意义,他所提出的问题,无论对于中国还是西方都意味深长 。”很显然,在哈茨和史华慈看来,严复的重要性决不只是在对西方的理解上,而更在于他的思想和他所提出的问题具有超越东西方文化畛域的普遍意义 。果真如此,我们自己又怎能回避严复和严复提出的问题呢?而要重新认识严复,必须抛弃近代以来的种种成见和公式,将他放在一个更为广阔的视域中来考察 。
作为一个进化论者,严复当然会抽象同意共和比帝制进步;但也因为他的进化论,他认为进化发展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水到渠成,不能强求 。所以他“但以政府权界广狭为天演自然之事,视其国所处天时地势民质何如 。”他相信,倘若国民民智未开,“则虽有善政,迁地弗良 。淮橘成枳 。一也;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极其能事,不过成一治一乱之局 。二也 。”严复的这个思想,已在现代政治史中得到充分证实 。
当然,历史也证明,严复认为中国的一线生机在于复辟,中国若要存在亦恃数千年旧有之教化,是彻底错了 。因此,人们当然有理由说他“保守”,甚至“反动”,就像以前说孔丘“保守”和“反动”一样 。但是,严复上述预言的失败,却证明了任何制度都必须适合一国的历史和现实状况这个严复的基本信念 。而现代中国未依仗旧有之教化而存在,则证明了严复晚年的另一个观点:“古不能以徒存也,使古而徒存,则其效将至于不存 。”严复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但严复为之奋斗的目标和理想,仍是我们今天的目标和理想 。因此,严复留下的问题,也仍然是我们今天的问题 。这些问题用“革命”与“反动”;或“激进”与“保守”之类意识形态色彩浓烈的术语是无法解决的 。对于今天和未来的历史来说,重要的不是显示我们在政治上比严复正确,而是以他同样的热情与执着来继续思考他留下的问题 。否则,我们是没有资格批评严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