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庄子如何与世俗处? 挣脱世界之最( 四 )


新京报:与天地融为一体,难道不也意味着失掉了“自我”?
陈引驰:这就对了!《齐物论》开篇讲“吾丧我”,它确实是要丧掉那个“小我”,但不是说自我毁灭,而是在天地与自然合为一体中扩大了自己 。《逍遥游》末也讲:“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达到逍遥之后,人会获得无己、无功、无名的状态 。“丧”不是丧失与毁灭,是忘却,抛开与放下 。
与物宛转的“本真”
新京报:《齐物论》中,《庄子》从人之境逐步深入至对世界本质与万物本原的追问,以挣脱“己”之束缚,并由此反观人世间的种种冲突对立,最终归于“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这背后蕴含着怎样一种看待世界的视角?
陈引驰:插一个题外话,有些学者认为相较于“逍遥”,“齐物”更加重要,这部分思辨性更强,不过我依然坚持我的看法 。所谓“齐物”,其实不是说把所有的东西都看作一样的,而是从更高的境界回望世间万物,发现万事万物共同构成了这个世界 。它不强调一致,甚至可能彼此间完全相反,但都有其存在的理由 。《秋水》中讲“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相无”,东与西虽然相反,但不能仅择其一 。《齐物论》中讲“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对猴子而言,这两个是有差别的,是一个需要争执的问题,但对于狙公(养猴人),这两者并没有区别 。李叔同在临终留下四个字“悲欣交集”,也是同理 。
新京报:这种态度会影响庄子参与彼时诸子争鸣的兴趣吗?
陈引驰:很可能是这样 。《齐物论》开篇有很多围绕“大言”“小言”状态的论述,追溯种种发言背后的心机,彼此细究对方逻辑上的漏洞,我在读到这里时,总觉得庄子是对当时百家争鸣的影射,相互间的争胜有什么意义呢?都各自有你们的道理,也都有缺陷 。
新京报:但庄子也没有放过与惠子等人争辩的机会 。
陈引驰:他和惠子的很多讨论,其实触及了他的信念,这时他就会去争 。比如说回《逍遥游》中庄子与惠子争论葫芦有没有用,惠子认为葫芦太大没有用,如果用来装水,那么大的容量下它容易破,如果割开做瓢,又没地方放;而庄子能与物宛转,贴合物件本身的属性,他就觉得惠子的执着片面是不对的,这触及他的根本观念了,大葫芦固然不宜于拿来盛水,但为什么不可以缠附在身上充当浮器,浮游于江湖之上?
《庄子精读》,陈引驰 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8月 。
新京报:从《养生主》到《德充符》,整个论述围绕人生在世究竟如何与外界共处展开,通过不同事例说明顺应事物的本来面目,以及保有本真的必要性 。你也提到庄子非常在意与物宛转,那么,庄子对于“本真”持有怎样的看法?“本真”和“无己”矛盾吗?
陈引驰:这里细究比较复杂 。首先,“无己”的“己”,讲的是一种个体的偏私,用今天的话说,“无己”的意思是放弃自己的偏见,看到世间的整全 。整全的世界实际上是庄子所向往的,包括人在内的世间万物都是以“天”为根源的,《天地》篇中讲“泰初有无”,后来产生了“有” 。然后,“物得以生谓之德”,“德”之后产生了“命”,“命”之后开始有“形”“神”,两者结合之后各有“仪则”,也就是本性的“性”(nature) 。这个“性”就在有形的万物之中,人有人性物有物性,万物之中的“性”,上通天道,体现的便是“本真” 。
也就是说,人的内在从哪里来?实际上,《庄子》讲这是从最初的“无”,也就是“道”中来的 。这其中都是相通的,所以对庄子而言,人能够守住本性,就是对上天所赋予的道、德、命的尊崇 。其实孟子也是这样想的,他在《尽心》篇里讲“尽心则知性,知性则知天”,这话今天讲起来很神秘,但配合《庄子》来看,“性”是从道、德、命、性下来的,返回去就知道“道”是如何了 。这里也能看到,尽管孟子与庄子彼此没有提到对方,但那个时代的人思考问题的框架是大致相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