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庄子如何与世俗处? 挣脱世界之最( 三 )


陈引驰:我个人认为,“逍遥”的确是庄子思想的核心 。至于什么是“逍遥”,章太炎曾直接讲,“逍遥”是自由,“齐物”是平等,当时西方自由平等的思想刚刚传入,他拿来做这样一个比较,这其中也不无道理 。后来很多研究者也大多在自由的层面解读“逍遥”,但我的想法有所不同 。
不少人将《庄子》中“逍遥”的最高境界视为绝对自由,“彼且恶乎待”,概括就是“无待”,即无所依侍 。我读下来觉得,庄子的自由还是有皈依的 。这就要回到原文去看 。
其中最关键的是,《逍遥游》中鲲鹏展翅的大段论述之后,庄子所讲的四重境界 。第一重讲,“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才智能胜任一官的职守,行为能够庇护一乡百姓,德行能投合一个君王的心意,概括而言这指世俗层面的成功,有能力且能够赢得能力范围之内的认可 。接着宋荣子觉得,这个境界不行,他讲“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个人不再因为外界的评价而改变自身的行为,清楚划定自我与外在的边界 。宋荣子所言是比上一个境界高的,恰是把握自我,挣脱外在的种种束缚,从而对自己交待,这是更高的自由 。
但这样还不够 。后文又出现了列子,列子乘着风走,“旬有五日而后反”,庄子觉得这比宋荣子的境界高 。起初我也搞不清楚,想不通这里面的差别在哪里 。后来我逐渐意识到,宋荣子“坚持自我”的态度,但其实不经意中树立起了物我之间的对立,他太执着于自己 。其实,屈原可能就处在宋荣子的境界,觉得“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只有自己是清醒的,这当然都可以是对的,但最后那种内与外、物与我的张力太大了 。
明代《三才图会》中的庄子形象 。
新京报:如此大的张力下,身处其中很难不觉得痛苦吧 。
陈引驰:是的,所以你看,屈原他最终也走不出来,以至于投江自尽 。可这些都不是庄子所追求的,他要与物宛转 。推开来说,儒家讲进取,知其不可而为之;可道家是柔的,是谦退的,它不强调硬碰硬,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就像“庖丁解牛”的那把刀,在牛的肩胛骨和各种筋络之间游刃有余 。在这个意义上,列子高一层的地方,是突破了内外的紧张,能够利用/借助外力,比如风,将厚实的风驾驭在身体之下,徜游于天地,也就是说能够——内外相应 。
这就是最高的境界吗?还不是 。很多人会问,直上九万里的鲲鹏是不是“逍遥”的象征?对应过来,鲲鹏也只到了列子这个境界 。而最高的境界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正”即是根本,“六气”指的是阴、阳、风、雨、晦、明,指向天地之变化,真正的自由是立足于根本,且能够同天地间的变化统一合拍,这样就能“游无穷” 。由此我们看到,“逍遥”还是皈依于天地根本的,人不断提升自己,超越个别的自我,通达天地,就自由自在了 。
总体上,这四重境界从最初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到宋荣子的把握自我,再到列子与外物和谐相处,再到最后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同频共振,这才是最高的自由 。说回我们最初的那个问题,其实一旦达到这样的境界,入不入世这些都不再是问题了 。如果说做个绝对的隐士,那严格而言他是不是要完全避世?那是不是要时刻注意,不要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一个隐士名声如果流传于世,成了“有名的隐士”,这不是矛盾的吗?可这样的切割本身就是刻意的,还是执着于自我,不是柔软地在和这个世道共处 。庄子不是这样的,他可进可退,怎样都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