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54年,当佩里的“黑船”还停泊在江户湾浦贺外的海面上时,有一天夜里,一只小舢板在向美国人的军舰缓缓靠近 。舢板上有两个日本人,一个名叫吉田松阴,另一个叫金子重辅,都是长州藩的藩士 。他们是在凌晨二时,从伊豆半岛南端下田附近的柿崎村岸边出发,一步步向“黑船”靠拢的 。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甚至可能被误认为向美国“黑船”袭击报复,他们的呼喊也终将被海风吞没,他们的命运也许就像这浪涛中的舢板一样不堪一击 。即使今天,我们仍然很难想象他们当时的冲动 。像吉田松阴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或许只能产生在大变革时代的日本 。遍寻中国历史,也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人 。起初,一切都比想象的顺利,透过密集的风声,军舰上的水兵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呼喊,把他们拉上船 。接着,他们提出了他们的请求,让船上的美国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希望跟着这条船去美国 。
在当时的日本,偷渡属于重罪,但是对西洋知识的渴望已经让吉田松阴和金子重辅奋不顾身了 。或许在他们看来,美国人不好惹,有美国军舰保驾护航,没有人能阻止他们远渡重洋 。但他们忘了,有一个人能够阻止,那个就是佩里 。当时美国已经与日本签订了《日美亲和条约》,在他内心的天平上,美国在日本的利益无疑是最重的,与此相比,这两个小毛孩轻如鸿毛 。他几乎没加思索,就决定把他们送回岸上,但承诺替他们保守秘密 。吉田松阴和金子重辅回到岸上,望了一眼海上那艘黑漆漆的军舰,就转身走向奉行所自首了 。
吉田松阴被关押时写下《幽囚录》一书 。这部重要著作在1935年列入《吉田松阴全集》,由岩波书店出版 。在这部书中,他提出了“船舰之于海国,譬之兽之有足,鸟之有翼”[4],呼吁幕府迅速组建日本的国家舰队,并将此作为当前的一大急务 。同时,强调不能盲目照搬魏源“造舰不如购舰,造炮不如购炮”的观念,他提醒幕府,西方侵略者之所以频频横渡大洋,侵入东方,完全为商业利益所趋使:
夷以贸易为生,以侵掠为事 。潮汐之所通,无远而不至,唯其贸易为生,故其国富饶可以偿制船之费 。唯其侵掠为事,……故其船有所用,而非徒设之器[5] 。
如此深刻的洞察,在今天也是令人无比钦佩的,因为他看到了那些如城堡般漂浮在海上的军舰只是一种表象,真正的驱动力不是它们肚子里的蒸汽发动机,而是背后的商业利益,是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吸引他们远道而来,成为那些军舰的真正动力源,使它们的掠夺成为良性循环,使那些在东西方之间疲于奔命的西方战舰们成为不会休止的永动机 。
假如失去了商业的驱动,任何强大的船队都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早在宋代,就有许多商人和航海者,有人把他们称为“牧海人”,宋神宗早就意识到:“东南利国之大,舶商亦居其一焉”,宋孝宗也认定,“市舶之利最厚”,于是,宋朝颁布了鼓励航海通商的政策,对影响“舶商”的官员一律降职查办,还大兴基础设施建设,在海岸线上每隔30里建立灯塔导航系统,整个海岸线全部开放 。南宋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造船业和航海技术,环中国海,西太平洋和印度洋都成了中国船的天下,14世纪阿拉伯大旅行家伊本·白图泰在游记中写道:“当时所有印度、中国之间的交通,皆操于中国人之手 。”在元代,波斯湾、红海和非洲东海岸都留下了中国船的帆影 。到了明清,情况就向相反的方向急转直下 。明代初年的郑和船队因为失去了商业利益的驱动而沦为一项“形象工程”,最终无以为继 。我在《盛世的疼痛》一书中说:“明清两季的帝王更希望他们的帝国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固体,这样,他们的权力才是真实可感的,因此,他们喜欢用草格子固沙法,把帝国的每一个臣民都固定在原有的位置上,漂泊不定的商人,将增加他们统治的难度,是‘秩序’中的异类,所以要坚决取缔,唯有如此,才能统一思想,统一行动,构建一个同质化的帝国 。”[6]明朝人王圻曾经一针见血地批评当时的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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