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少年游middo;长安古道马迟迟》赏析( 二 )


下面的“高柳乱蝉嘶”一句,有的本子或作“乱蝉栖”,但蝉之为体甚小,蝉之栖树决不同于鸦之栖树之明显可见,而蝉之特色则在于善于嘶鸣,故私意以为当作“乱蝉嘶”为是 。而且秋蝉之嘶鸣更独具一种凄凉之致 。《古诗十九首》云“秋蝉鸣树间”,曹植《赠白马王彪》去“寒蝉鸣我侧”,便都表现有一种时节变易、萧瑟惊秋的哀感 。柳永则更在蝉嘶之上,还加上了一个“乱”字,如此便不仅表现了蝉声的缭乱众多,也表现了被蝉嘶而引起哀感的词人心情的缭乱纷纭 。至于“高柳”二字,则一则表示了蝉嘶所在之地,再则又以“高”字表现了“柳”之零落萧疏,是其低垂的浓枝密叶已凋零,所以乃弥见其树之“高”也 。

下面的“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三句,写词人在秋日郊野所见之萧瑟凄凉的景象,“夕阳鸟外”一句,也有的本子作“岛外”,非是 。长安道上不可能有“岛” 。至于作“鸟外”,则足可以表现郊原之寥阔无垠 。昔杜牧有诗云“长空澹澹孤鸟没”,飞鸟之隐没在长空之外,而夕阳之隐没更在飞鸟之外,故曰“夕阳鸟外”也 。值此日暮之时,郊原上寒风四起,故又曰“秋风原上”,此景此情,读之如在眼前 。然则在此情景之中,此一失志落拓之词人,难有所归往之处 。故继之乃曰“目断四天垂”,则天之苍苍,野之茫茫,词人乃双目望断而终无一可供投止之所矣 。以上前半阕是词人自写其当时之飘零落拓,望断念绝,全自外界之景象着笔,而感慨极深 。
下阕,开始写对于过去的追思,则一切希望与欢乐也已经不可复得 。首先“归云一去无踪迹”一句,便已经是对一切消逝不可复返之事物的一种象喻 。盖天下之事物其变化无常一逝不返者,实以“云”之形象最为明显 。故陶渊明《咏贫士》第一首便曾以“云”为象喻,而有“暖暖空中灭,何时见余晖”之言,白居易《花非花》词,亦有“去似朝云无觅处”之语,而柳永此句“归云一去无踪迹”七字,所表现的长逝不返的形象,也有同样的效果 。不过其所托喻的主旨则各有不同 。关于陶渊明与白居易的象喻,此处不暇详论 。至于柳永词此句之喻托,则其口气实与下句之“何处是前期”直接贯注 。所谓“前期”者,可以有两种提示:一则是指旧日之志意心期,一则可以指旧日的欢爱约期 。总之”期”字乃是一种愿望和期待,对于柳永而言,他可以说正是一个在两种期待和愿望上,都已经同样落空了的不幸人物 。
于是下面三句乃直写自己当时的寂寥落寞,曰“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早年失意之时的“幸有意中人,堪寻访”的狎玩之意兴,既已经冷落荒疏,而当日与他在一起歌酒流连的“狂朋怪侣”也都已老大凋零 。志意无成,年华一往,于是便只剩下了“不似少年时”的悲哀与叹息 。这一句的“少年时”三字,很多本子都作“去年时” 。本来“去年时’三字也未尝不好,盖人当老去之时,其意兴与健康之衰损,往往会不免有一年不乃一年之感 。故此句如作“去年时”,其悲慨亦复极深 。不过,如果就此词前面之“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诸句来看,则其所追怀眷念的,似乎原当是多年以前的往事,如此则承以“不似少年时”,便似乎更为气脉贯注,也更富于伤今感昔的慨叹 。
柳永这首《少年游》词,前阕全从景象写起,而悲慨尽在言外;后阕则以“归云”为喻象,写一切期望之落空,最后三句以悲叹自己之落拓无成作结 。全词情景相生,虚实互应,是一首极能表现柳永一生之悲剧而艺术造诣又极高的好词 。总之,柳永以一个禀赋有浪漫之天性及谱写俗曲之才能的青年人,而生活于当日之士族的家庭环境及社会传统中,本来就已经注定了是一个充满矛盾不被接纳的悲剧人物,而他自己由后天所养成的用世之意,与他自己先天所禀赋的浪漫的性格和才能,也彼此互相冲突 。他的早年时,虽然还可以将失意之悲,借歌酒风流以自遣,但是歌酒风流却毕竟只是一种麻醉,而并非可以长久依恃之物,于是年龄老大之后,遂终于落得了志意与感情全部落空的下场 。昔叶梦得《避署录话》卷记下柳永以谱写歌词而终生不遇之故事,曾慨然论之曰:“永亦善他文辞,而偶先以是得名,始悔为己累,……而终不能救 。择术不可不慎 。”柳永的悲剧是值得后人同情,也值得后人反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