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笔记:旅人徐霞客 面点奇人吉尼斯记录( 二 )


二月二十一日,出崇安南门,觅舟 。西北一溪自分水关,东北一溪自温岭关,合注于县南,通郡省而入海 。顺流三十里,见溪边一峰横欹,一峰独耸 。余咤而瞩目,则欹者幔亭峰,耸者大王峰也 。峰南一溪,东向而入大溪者,即武夷溪也 。冲佑宫傍峰临溪 。余欲先抵九曲,然后顺流探历,遂舍宫不登,逆流而进,流甚驶,舟子跣行溪间以挽舟 。
纵观本文,它具有《徐霞客游记》不作雕饰、天趣横溢、轶事趣闻、娓娓道来的代表性 。其文笔之灵动,乃自然流淌,非千锤百炼,推敲所得 。千锤百炼的功夫早在童子时、读书习文时已在心中 。而短短不及160字,则又告诉读者:在游武夷山之前,徐霞客做足了功课,心中已有武夷山水,熟知武夷山水,否则何能知“西北一溪自分水关,东北一溪自温岭关,合注县南,通郡省而入海?”1987年,我写《伐木者,醒来》时访陈建霖,上武夷山,走的是武夷山风景区最早的一条旅游小道,傍岩临石,曲径幽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拜见大王峰、九曲溪 。徐霞客在文中省略的,是从崇安南门怎么到的九曲溪 。攀登无路,无路攀登之艰难险苦,只以“出崇安南门,觅舟”概而言之 。小我乃至无我而大山水,霞客之境界,即文字之境界,亦即旅人之境界,噫嘻!从古至今有出其右者乎?徐霞客坐小舟,舟行武夷风光间:
第一曲,右为幔亭峰、大王峰,左为狮子峰、观音岩;而溪右之濒水者,曰水光石,上题刻殆遍 。二曲之右为铁板嶂、翰墨岩,左为兜鍪峰、玉女峰;而板嶂之旁,崖壁峭立,间有三孔,作“品”字状 。三曲右为会仙岩,左为小藏峰、大藏峰;大藏壁立千仞,崖端穴数孔 。乱插木板如机杼 。一小舟架穴口木末,号曰“架壑舟” 。四曲右为钓鱼台、希真岩,左为鸡栖岩、晏仙岩;鸡栖岩半有洞,外溢中宏,横插木板,宛然埘榤,下一潭深碧,为卧龙潭;其右大隐屏、接笋峰,左更衣台、天柱峰者,五曲也;文公书院正在大隐屏下;抵六曲,右为仙掌岩、天游峰,左为晚对峰、响声岩 。回望隐屏、天游之间,危梯飞阁悬其上,不胜神往!而舟亦以溜急不得进,还泊曹家石 。
六溪之叙,不假修饰,质朴天成,然细品之,却前后有别:霞客笔下一曲为“第一曲”,二曲、三曲、四曲,无“第”字,但同以曲之右、左风光循序写来,到五曲时,笔锋稍稍转动,先写风景,后写“五曲也” 。武夷游记开卷480字,只“不胜神往”直写已怀咏叹,然融情感于笔端,山川胜景,脉脉胪列,读者如我,所感者,山犹山也山有情,水犹水也水缠绵 。
杨名时在《徐霞客游记》序中说:“时复雅丽自赏,足怡人情” 。《徐霞客游记》是一部地理教科书式的存在,但它又不是一般的简单的地理教科书,它是文学兼容地理,它是游记,厘正了“向来山径地志之误” 。它为时人及后人,提供了一部在大地山川自然领域,至今不可复得的审美杰作 。霞客写武夷山仙掌岩:“岩壁屹立雄展,中有斑痕如人掌,长盈丈者数十行 。循崖北上,至巅,落照侵松,山光水曲,交加入览 。”三十八字把仙掌岩写得活灵活现,徐霞客以“屹立雄展”——展开也;“落照侵松”——进入也;八个字,变静态为动态,读者能不携岩壁斑痕心动神摇?写水帘洞:“危崖千仞,上突下嵌,泉从岩顶堕下 。岩既雄扩,泉亦高散,千条万缕,悬空倾泻,亦大观也 。”余再三品读,时或吟诵,想从这些似乎熟悉,而又奇崛的文字中多吮吸语言纯美之味,发现徐霞客文章无生僻语,却在组成词句时,由他自己自由自在组合,如:“岩既雄扩,泉亦高散”,雄扩、高散语,非常人可得也 。文由句成,句由词成,词由字成 。字是文章最基础、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所谓文字之美,落到实处是字 。字新则词新,这里的“新”,指新意,指少用或不用他人已用之语,指远离俗套 。如“雄扩”之“雄”与“扩”,“高散”之“高”与“散”,徐霞客之外,孤陋如我未曾见识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