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忆北大荒:情爱不知排在第几位( 四 )


我们相爱了 。拥抱过 。亲吻过 。海誓山盟过 。都稚气地认为 , 各自的心灵从此有了可靠的依托 。我们都是那样地被自己所感动 。亦被对方所感动 。觉得在这个大千世界之中 , 能够爱一个人并被一个人所爱 , 是多么幸福多么美好!但我们都没有想到过没有谈起过结婚以及做妻子做丈夫那么遥远的事 。那仿佛的确是太遥远的未来的事 。连爱都是“大逆不道”的 , 那种原本合情合理的想法 , 却好像是童话……
爱是遮掩不住的 。
后来就有了流言飞语 , 我想提前搬回大宿舍 。但那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继续住在卫生所 , 我们便都得继续承受种种投射到我们身上的幸灾乐祸的目光 。舆论往往更沉重地落在女性一方 。
后来领导找我谈话 , 我矢口否认——我无论如何不能承认我爱她 , 更不能声明她爱我 。
不久她被调到了另一个连队 。
我因有着我们小学校长的庇护 , 除了那次含蓄的谈话 , 并未受到怎样的伤害 。
你连替你所爱的人承受伤害的能力都没有 , 这真是令人难堪的事!
后来 , 我乞求一个朋友帮忙 , 在两个连队间的一片树林里 , 又见到了她一面 。那一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 我们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们拥抱在一起流泪不止……
后来我调到了团宣传股 。离她的连队一百多里 , 再见一面更难了……
我曾托人给她捎过信 , 却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 。
我以为她是想要忘掉我……
知青一块儿劳动 , 便少不了说说笑笑 , 却极有分寸 。任谁也不敢超越 。男女知青打打闹闹 , 是违反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的 , 是要受批评的 。但毕竟都是少男少女 , 情萌心动 , 在所难免 。却都抑制着 。对于当年的我们 , 政治荣誉是第一位的 。情爱不知排在第几位 。
一年后我被推荐上了大学 。
据说我离开团里的那一天 , 她赶到了团里 , 想见我一面 , 因为拖拉机半路出了故障 , 没见着我……
1983年 ,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获奖 , 在读者来信中 , 有一封竟是她写给我的!
算起来 , 我们相爱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
我当即给她写了封很长的信 , 装信封时 , 即发现她的信封上 , 根本没写地址 。我奇怪了 , 反复看那封信 。信中只写着她如今在一座矿山当医生 , 丈夫病故了 , 给她留下了两个孩子……最后发现 , 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字 , 写的是——想来你已经结婚了 , 所以请原谅我不给你留下通讯地址 。一切已经过去 , 保留在记忆中吧!接受我的衷心的祝福! 信已写就 , 不寄心不甘 。细辨邮戳 , 有“桦川县”字样 。便将信寄往黑龙江桦川县卫生局 。请代查卫生局可有这个人 。然而空谷无音 。
初恋所以令人难忘 , 盖因纯情耳!
纯情原本与青春为伴 。青春已逝 , 纯情也就不复存在了 。
如今人们都说我成熟了 。自己也常这么觉得 。
近读青年评论家吴亮的《冥想与独白》 , 有一段话使我震慑——“大概我们已痛感成熟的衰老和污秽……事实上纯真早已不可复得 , 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我们还未泯灭向往纯真的天性 。我们丢失的何止纯真一项?我们大大地亵渎了纯真 , 还感慨纯真的丧失 , 怕的是遭受天谴——我们想得如此周到 , 足见我们将永远地离远纯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