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忆北大荒:情爱不知排在第几位( 三 )


每天我起来时 , 炉上总是有一盆她为我热的洗脸水 。接连几天 , 我便很过意不去 。于是有天我也早早起身 , 想照样为她热盆洗脸水 。结果我们同时走出各自的住室 。她让我先洗 , 我让她先洗 , 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 。
那一天中午我回到住室 , 见早晨没来得及叠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 房间打扫过了 , 枕巾有人替我洗了 , 晾在衣绳上 。窗上 , 还有人替我做了半截纱布窗帘 。放了一瓶野花 。桌上 , 多了一只暖瓶 , 两只带盖的瓷杯 , 都是带大红喜字的那一种 。我们连队供销社只有两种暖瓶和瓷杯可卖 。一种是带“语录”的 , 一种是带大红喜字的 。
我顿觉那临时栖身的看护室 , 有了某种温馨的家庭气氛 。甚至由于三个耀眼的大红喜字 , 有了某种新房的气氛 。
我在地上发现了一截姑娘们用来扎短辫的曲卷着的红色塑料绳 。那无疑是小董的 。至今我仍不知道 , 那是不是她故意丢在地上的 。我从没问过她 。
我捡起那截塑料绳 , 萌生起一股年轻人的柔情 。
受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支配 , 我走到她的房间 , 当面还给她那截塑料绳 。
那是我第一次走入她的房间 。
我腼腆之极地说:“是你丢的吧?”
她说:“是 。”
我又说:“谢谢你替我叠了被子 , 还替我洗了枕巾……”
她低下头说:“那有什么可谢的……”
我发现她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女军装——当年在知青中 , 那是很时髦的 。还发现她穿的是一双半新的有跟的黑色皮鞋 。
我心如鹿撞 , 感到正受着一种诱惑 。
她轻声说:“你坐会儿吧 。”
我说:“不……”
立刻转身逃走 。回到自己的房间 , 心仍直跳 , 久久难以平复 。
知青一块儿劳动 , 便少不了说说笑笑 , 却极有分寸 。任谁也不敢超越 。男女知青打打闹闹 , 是违反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的 , 是要受批评的 。但毕竟都是少男少女 , 情萌心动 , 在所难免 。却都抑制着 。对于当年的我们 , 政治荣誉是第一位的 。情爱不知排在第几位 。
晚上 , 卫生所关了门以后 , 我借口胃疼 , 向她讨药 。趁机留下纸条 , 写的是——我希望和你谈一谈 , 在门诊室 。
我都没有勇气写“在我的房间” 。
一会儿 , 她悄悄地出现在我面前 。
我们也不敢开着灯谈 , 怕突然有人来找她看病 , 从外面一眼发现我们深更半夜地还呆在一个房间里……
黑暗中 , 她坐在桌子这一端 , 我坐在桌子那一端 , 东一句 , 西一句 , 不着边际地谈 。从那一天起 , 我算多少了解了她一些:她自幼失去父母 , 是哥哥抚养大的 。我告诉她我也是在穷困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 。她说她看得出来 , 因为我很少穿件新衣服 。她说她脚上那双皮鞋 , 是下乡前她嫂子给她的 , 平时舍不得穿……
我给她背我平时写的一首首小诗 。给她背我记在日记中的某些思想和情感片断——那本日记是从不敢被任何人发现的……
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 。
从那一天起 , 我们都觉得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 。
她到别的连队去出夜诊 , 我暗暗送她 , 暗暗接她 。如果在白天 , 我接到她 , 我们就双双爬上一座山 , 在山坡上坐一会儿 , 算是“幽会” 。却不能太久 。还得分路回连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