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碍洋务运动的最大障碍:晚清的士大夫阶层( 二 )


与这种错愕和震惊相伴随的,是枢府总署忿争论事,翰詹科道交章论事,总督巡抚电奏论事,部曹京官呈文论事,各省举人上书论事,追究的都是战争的失败和议和的辱国 。李鸿章是主持战争的人,又是一身承当议和的人 。所以天下之怒骂皆归于李鸿章,说他不战主和,行私罔上,甘心叛逆,潜勾倭主,还说他儿子是日本的驸马,为日本人送军火、粮食,要斩李鸿章以谢天下 。
自同治九年任直隶总督起,二十多年之间李鸿章一手提调北洋海防,练兵、置械、办北洋舰队,“用财数千万之多”,而一旦变起于近旁,则以甲午年的一败涂地为结果 。因此,适当此日,他在朝野的群起追问中成了千夫所指的人 。
但就其个人身入漩涡而心力俱绌的阅历而言,李鸿章又意多屈郁 。他在一封信里说:“十年以来,文娱武嬉,酿成此变 。平日讲求武备,辄以铺张靡费为疑,至以购船购械悬为厉禁;一旦有事,明知其力不敌,而淆于群哄,轻手一掷,遂至不可复收 。战绌而后言和,且值都城危急,事机万紧,更非寻常交际可比 。兵事甫解,谤书又腾,知我罪我,付之千载,固非口舌所能分析矣 。”这些话里未必没有道理,但在当日的中国,这些道理都敌不过万千人挟愤怒之心对他的穷追深究 。而后是李鸿章与淮军一起跌落,被朝廷剥掉了三十年拥有的权力和对政府的影响 。连带而及的,是世人眼中与李鸿章太过亲近,并因之而为士议所痛恶的孙毓汶、徐用仪先后退出了军机处 。
在这种战争造成的政局变动里,由政局变动而致人物的此长彼消,已使帝师翁同龢成为政府中最有影响的人;也使湖广总督张之洞成为疆吏中最能为士林归心的人 。翁和张都是清流的前辈,因此,在言路喧哗以见士议高亢之日,他们所获得的更多的权势便会助成士大夫中的清流由个人而聚合,并以其聚合呼应,而成为当日中国支配和导引思想潮流的力量 。
与宋、明相比,清代长久地言路不振 。至光绪初年清流起于庙堂,始有言路的一时振荡 。其间的自成一类而为天下注目,一方面在19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长久的内战引发国家权力下移之后,七十年代的清流以尊王为共性,因此常常以弹击疆吏为能事 。另一方面,自六十年代开始的借西法以图自强引制器、开矿、航运、铁路次第而入中国,而清流既代表儒学的固性,又代表儒学的刚性,便常常与洋务相对峙 。吴汝纶谓之“近来世议,以骂洋务为清流,以办洋务为浊流”,以见两者在世人眼里的泾渭分明 。而身在洋务一面的曾纪泽尤痛恶清流而言之刻薄:
近世所谓清议之流,不外三种 。上焉者,硁硁自守之士,除高头讲章外,不知人世更有何书 。井田、学校必欲遵行,秦、汉以来遂无政事 。此泥古者流,其识不足,其心无他,上也 。中焉者,好名之士,附会理学之绪论,发为虚悬无薄之庄言 。或陈一说,或奏一疏,聊以自附于腐儒之科,博持正之声而已,次也 。下焉者,视洋务为终南捷径,钻营不得,则从而诋毁之 。以媢嫉之心,发为刻毒之词 。就三种评之,此其下矣 。

这些文字中的痛恶之意未必能写照清流的本相,却使人可以明白地看到清流与洋务之间的大幅度对立 。就总体而言,清流之反洋务,是时逢世局大变之日里的守旧以敌开新 。而清流表达清议,因此,在清流人物的背后,其实是当日士大夫的多数 。
若以此为比照,则甲午战争的失败留给中国社会的深度影响之一,是二十多年为中国守护旧物的清流此日在震惊、震撼、震慑之下的一时剧变 。
当甲午、乙未言路滔滔之际,被世人看成是清流的人物都是其中最富主动性和活力的士人群类 。他们因议战拒和而聚合,又在追究李鸿章的过程里以彼此呼应为一时共鸣 。然而中日之间的战争,是中日之间的比较,所以,日本以“弹丸黑子”之地而能打败中国,这个事实,又不能不使一腔愤痛的中国人因中国的失败而审视日本的胜利,又因日本的胜利而反观中国的失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