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的儒佛之辨:他通过批判佛学来抬高理学( 二 )


朱熹是以佛教的本体论缺乏名教纲常的内容来判定释氏之“空”的 。但佛教方面并不这样认为,唐代的圭峰宗密就认为儒家的“仁义之义”只是一孔之见,佛教见到的是“义理之义”,而非“仁义之义” 。宗密说:“作有义事,是省悟心;作无义事,是狂乱心 。狂乱由情念,临终被业牵;省悟不由情,临终能转业”,还自注:“此‘义’非‘仁义’之‘义’,乃‘义理’之‘义’ 。”从佛教的立场看,“有义”或“无义”是看一个人在做事时候的心态:若是以觉悟之心去做,就是有义之事;若是以狂乱之心去做,就是无义之事 。“仁义”只代表儒家对“义”的看法,但不是最终的“义理”,更不能把“仁义”说成是“天理”,最后的“理” 。对此,朱熹同其门人郭德元曾讨论过 。朱熹的意见是,宗密视“仁义”为世俗的“恩爱”,是情而不是义,因此,佛教是不讲“义理”的 。(同上,第3029页)但与朱熹同时代的大慧宗杲则说:
今学者往往以仁义礼智信为学,以格物忠恕一以贯之之类为道,只管如抟谜子相似,又如众盲摸象各说异端 。释不云乎,以思惟心测度如来圆觉境界,如取萤火烧须弥山,临生死祸福之际都不得力,盖由此也 。……仁乃性之仁,义乃性之义,礼乃性之礼,智乃性之智,信乃性之信,义理之义亦性也 。作无义事,即背此性,作有义事,即顺此性 。然顺背在人,不在性也,仁义礼智信在性,不在人也 。人有贤愚,性即无也 。若仁义礼智信在贤而不在愚,则圣人之道,有拣择取舍矣,如天降雨择地而下矣 。(《大正藏》第47册,第932页下)
宗杲反驳的要点是:仁、义、礼、智、信固然是人性的具体表现,但它们本身都不是“性”,儒家只认仁义礼智信为天理,是见“天”不见“人”,是“为学”不“为道”,是有缺陷的 。如果说,朱熹以“五常”为“天理”,是对宗密批评韩愈的回应,那么,宗杲的“以思惟心测度如来圆觉境界”在逻辑上则是对二程、朱熹的回应 。
严格地说,朱熹的理事关系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或“道”与“器”的关系 。程颢说:“形而上者为道,形而下者为器,须著如此说 。器亦道,道亦器,但得道在,不论今与后,己与人 。”(《二程集》上,第4页)朱熹强调的是程颢的理事无二、道不离日用,亦即程颐所说的“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同上,第528页),这与佛教的“空虚寂灭”并非同一层次的问题 。朱熹批评佛教的“空”是“见地”出了问题,确实看到了问题的要害,所以他又说:“释氏合下见得一个道理空虚不实,故要得超脱,尽去物累,方是无漏为佛地位” 。(《朱子语类》,第3016页)但是,佛教见空,是为超越物累,解脱成佛 。从这个意义说,它的空是“心”空而“事”不空,是以心为体,以事为用,而非儒家的理事不二 。可见,儒佛两家的本体论是两种不同的本体论体系 。儒家“以理为本”,释家“以心为本”,所谓“圣人本天,释氏本心”,佛教讲的“心空”是为了“去累”,而儒家讲的“理实”是为了“纲常” 。因此,朱熹的“理”是存在论的理,不是形上学的理,更不是佛教真如本体的理 。这就使得两家完全不是在对同一个问题进行讨论 。傅伟勋先生对此曾有过精彩的分析:
新儒家所肯定的终极存在是实有而非虚无,但其所理解而拒斥的“虚无”乃不过是“空虚而一无所有”,类似郭象所云“无有”,即完全不存在之意,却与大乘“空性”(“真空”为体,“妙有”为用)或老庄“虚无”(“玄无”为体,“众妙”为用)毫不相干 。依我多年的考察,儒家的形上学不及道家的深透,更不及大乘佛学在语意与理路上的层次分明 。(傅伟勋,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