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集馨就曾经奉命查抄过一个亏短仓库四万有奇的官员之家,其状惨不忍睹:“(余)见其门户萧条,孤寡号泣,实惨于心 。所抄衣物,半属破烂,估值无几 。”在安徽,一些州县地方官为填补亏空,甚至以“陈设器玩以及衣物”充抵亏空 。放眼整个帝国,几乎无地不亏空,而这些地方的中低级地方官,也几乎无一不赔垫亏空 。
真正理想中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只有少数善于理财的人才能做到,大多数地方官不过是过手财神,他们绞尽脑汁,营营汲汲拼了命地捞钱以筑起隐财政体系的地基,整个帝国的财富通过这套体系向京城汇集 。
隐财政体系在帝国是一台严丝合缝的机器
《亚财政》的作者洪振快向我们描述了这样一个看不见的财政体系,它由国家税收以外的收费所得,以“陋规”的形式在官僚系统中运转 。有时候它是官员往来的“节礼银”、“漕规礼银”、“关规礼银”、“盐规银”、“钱粮平头银”等,有时是证明官员身份的“结印银”,有时候是地方官审计报销需要送给户部的“部费” 。
举个漕规礼银的例子,就是漕运的“外费银”,比如湖南醴陵,法定一石漕米收800文,嘉庆二十五年,一个王知县上来就收4400文,而当时的米很便宜,只值1200文 。
为什么要收那么多?因为收数的人多,给上司的叫“漕馆”,给漕粮运丁的叫“水脚”,给州县的叫“漕余”,最后还有一笔要给地方素质差的读书人叫“漕口” 。
除此外,有向茶商征收的“茶规”,收香客的“香规”,收鸦片贩子的“土规”,甚至还有对械斗双方收的“斗费” 。
“我们可以发现陋规已经渗透到帝国每一个角落、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只要有公共事务,只要你需要和官方打交道,你就无法摆脱陋规的困扰 。”洪振快如是说 。
回到开始的问题,很多人,比如李慈铭和一些从未涉足地方治理的士人,很愿意相信地方官在层层盘剥百姓,自己留下大头,然后将余润作为贿赂,以作为上官对自己贪赃苛敛的默许 。他们认为正是这些人败坏了帝国的财政制度,并且腐坏了整个国家的道德 。
这套逻辑自然看起来言之成理,但地方官肯定表示反对 。有的人一旦进入了隐财政体系就必须顺从其运转,如醴陵的王知县,他收了4400文约合3.6两的“外费银”,引起了当地民众强烈反弹,从而导致28名反抗的民众丧命 。
但王知县实在没办法,只是水脚、漕余、漕口三项已经把外费银瓜分完毕了,本该他还有一份的漕余还没着落 。王知县当了一回贪官酷吏,其实只为他人作嫁衣 。
类似何知府、王知县这样的外官,实际上从一上任开始就背负了极大的经济压力,他们为了结交京官,只能想方设法在所辖地内寻找财源,于是,供给国库的地方库银就成了一个比较安全的攫取目标,这就毫无疑问会导致各省亏空 。
各省的亏空又给国家财政造成巨大漏洞 。而这些漏洞流出的银两,实际上又作为非正式的津贴和福利落入官员的腰包 。而国家财政为了填补更大的漏洞只能扩大捐官,甚至冒险苛征捐税 。这最终导致了一个巨大的恶性循环 。
官员、民众、国家都是这个恶性循环中的牺牲品,但既然已经相沿日久,所以习焉不察,人们只能诿过于贪官污吏的横行,却无法意识到真正的问题乃是整套体制的荒谬 。
有人已经意识到这种荒谬,很遗憾的是,发现这种荒谬的,乃是一个日本人宗方小太郎 。他向明治天皇呈上了在华多年考察的报告《中国大势之倾向》 。
在报告中,宗方认为中国全民腐败:“盖国家者,人民之集合体也 。换言之,即人民则为组织一国之必要分子也 。若分子腐败,欲国家独强,其可得乎?故中国之腐败,即此必须分子之腐败也……上至庙堂大臣,下至地方小吏,皆以利己营私为事,朝野滔滔,相习成风,其势不知所底 。”宗方更预言这样一个全民腐败的帝国“早至十年,迟至三十年,必将支离破碎呈现一大变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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