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诜借走了苏东坡画给米芾的画,再也没还过( 二 )


就像王安石建起半山园,那时,苏东坡已经拥有了一座“雪堂”,用来接待远道来访的客人 。这座号称“雪堂”的建筑,它在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正月里的漫天大雪中建成,所以苏东坡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一如唐代王维建在长安城边的辋川别业,杜甫在成都郊区、锦江边上筑起的草堂,苏东坡的雪堂,不见锦绣华屋,而只有五间普通的农舍,但里面有苏东坡亲笔画的壁画,倘放在今天,那是无与伦比的奢侈 。画面上,雪大如席,在山间悠然飘落,让他置身黄州的夏日火炉,却能体验北方山野的荒寒冰凉 。
苏东坡对此心满意足,在《江城子》里写:
雪堂西畔暗泉鸣,
北山倾,
小溪横 。
南望亭丘,
孤秀耸曾城 。
都是斜川当日境,
吾老矣,
寄余龄 。
只是,在今天的黄州,已不见当年的雪堂 。
它不过是一场宋代的雪,早已融化在九百多年前的黄州郊外 。
故宫博物院藏着南宋画家夏圭一幅《雪堂客话图》,画的虽然不一定是苏东坡的雪堂,但从上面所画的江南雪景中,可以窥见苏东坡黄州雪堂的影子 。画面上,有一水榭掩隐于杂树丛中,轩窗洞开,清气袭来 。屋内两人正在对坐弈棋,虽只对其圈脸、勾衣,寥寥数笔,却将人物对弈时凝神注目的神情表现出来 。远处山顶与近处枝权之上有未融化的积雪零星点缀 。由于经过近九百年的氧化,绢已发黄、变暗,使得用蛤粉点染的白雪历久弥新、晶莹璀璨 。画面右下角为细波荡漾的湖面一隅,一叶小舟漂于湖面之上 。画面左上角留出的天空,杳渺无际,把观者引入深远渺茫、意蕴悠长的境界 。
南宋夏圭《雪堂客话图》
苏东坡就应该在这样的雪堂中,与访友弈棋、饮酒、观林、听风 。
米芾一出现时,苏东坡就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他未来的气象 。那是直觉,是一个艺术家对另一个艺术家的敏感 。它来自谈吐,来自呼吸,甚至来自脉搏的跳动,但它并不虚渺,而是沉甸甸地落在苏东坡的心上 。
才华横溢的米芾,眉目轩昂,气度英迈,浑身闪烁着桀骜的气质 。他喜欢穿戴唐人冠服,引得众人围观,而且好洁成癖,从不与人同巾同器,《宋史》上说他“风神萧散,音吐清扬”,即使面对他无限崇拜无限敬仰的苏东坡,也“不执弟子礼,特敬前辈而已”,这事见宋代笔记《独醒杂志》 。或许,正因米芾没有执弟子礼,所以后世也没有把他列入苏门学士(“苏门四学士”为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 。但苏东坡对此并不在意 。他只在意米芾的才华,就像当年欧阳修对自己一样 。
无须掩饰内心的喜悦,苏东坡拿出自己最心爱的收藏——吴道子画佛真迹请米芾欣赏 。对访客来说,这无疑是一种特殊待遇,因为这幅吴道子真迹,苏东坡平日里是舍不得轻易示人的 。
米芾当然知道这幅画的分量,所以虽只一面之缘,却终生不忘 。晚年写《画史》时,依旧回味着苏东坡为他展卷时的销魂一刻:
苏东坡子瞻家收吴道子画佛及侍者志公十余但,破碎甚,而当面一手,精彩动人,点不加墨,口浅深晕成,故最如活 。
后来,苏东坡把这幅他挚爱的画捐给了成都胜相院收藏 。
那一次临别时,酒酣耳热之际,苏东坡检出一张观音纸,叫米芾帖在墙上,自己面壁而立,悬肘画了一幅画 。
九将近一千年后,当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在歌手王菲“明月几时有”的轻吟浅唱中想念苏东坡,最想见的,不是号称“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不是故宫博物院藏的《春中帖》,不是苏东坡的任何一件书法作品,而是那张在东坡雪堂的墙上出现又消失的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