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从翰林清流蜕变成封疆重臣调和新旧势力( 二 )


张之洞从提倡新学的先驱蜕化为新、旧之间的调和者,并非退步,其实这正是他出入于“清流”和“洋务”两个群体、两种阅历之间所获的进境 。
今人提起张之洞,首先映入脑帘的,恐怕是“洋务派”三个字 。说起“洋务派”或“洋务运动”,张之洞绝不是始作俑者 。若是从曾国藩、李鸿章等兴办安庆内军械所、江南制造局算起,怎么也有三十年了 。张之洞大规模从事洋务,是受“甲申马江一败”的刺激,在晚清督抚队中已属后起者 。枪炮、铁路、钢铁、纺织等形而下的“器物”制造,更非“清流”出身的张之洞的长项 。在一开始,他只能亦步亦趋地摹仿甚至请教李鸿章、盛宣怀等洋务重臣经验 。如何将昔日“清流”经历及幕府中清流学人的劣势转化为优势,使其翻出与曾、李系统截然不同的新面目?这是张之洞作为“洋务殿军”必须直面的难题 。
大概在1890年前后,张之洞曾致信王韬(1828-1897),请他在上海聘洋人翻译西学书籍 。不过王韬返回的题名为《洋务辑要》的稿件,不很令人满意 。张之洞不得不从李鸿章那里请来精通洋务的杨模、杨楷兄弟,组织人员修改译稿 。这位杨楷就是清末民国时期有名的杨道霖(1856-1931),赵元任夫人杨步伟的祖父 。当时他有一封致张之洞的长信,信中详细列举了编辑洋务书的人员、分工和进度 。参与重修者,除了杨模、杨楷,还有汪康年、华世芳、叶瀚、秦坚、王镜莹、钟天纬等,多半来自当时活跃在上海周边的新学圈子 。更重要的是,这部洋务书采取分门编辑的方式,列有疆域、官制、学校、工作、商务、赋税、国用、军实、刑律、邦交、教派、礼俗共十二门类 。其中,官制、学校、刑律、教派、礼俗五门,涉及西学的制度文化层次,在甲午战争以前,应属较为领先的构想 。
在我看来,正是张之洞及其周边学人的“清流”背景,使他们在面临西学、西政冲击时,能够保持对于制度、文化、风俗、教育等内容的高度敏感,从而实现“洋务”的内在化突破 。“洋务”和“清流”在思维方式上并没有对立,他们大体都是中体西用论者,在人脉上也多有联系甚至重叠 。但出自“清流”的张之洞系统,与出自军功的李鸿章及其后继者不同的是,前者衡量中西文化整体的标准,逐渐从“功利”返回到了“义理”,于是洋务自然就从器物流入了制度、文化、教育,甚至伦理 。人们看到张之洞晚年逐渐从提倡新学的先驱蜕化为新、旧之间的调和者,视之为退步 。其实,这正是张之洞出入于“清流”和“洋务”两个群体、两种阅历之间所获的进境 。
张之洞学人圈附着于体制内部的特性和执着于名教义理的底色,这段学术史上的大事因缘,却在近代中国日益趋新求变的社会氛围中逐渐黯淡下去
在清初康雍乾时代,皇权较为强势,他们主张“君师合一”,利用全国性的思想统制和文化工程,对从理学到考据学的学风转移发挥了引导作用 。到了嘉庆、道光、咸丰以后,政治上“内轻外重”局面的形成,文化权势也逐渐向握有实权的督抚转移 。“君师合一”下移为“官师合一”,毕沅、阮元、曾国藩等以督抚的身份和资源提倡学术文教,或编辑大部丛书,或创办经古书院,或经营官书局 。张之洞学人圈的成立,正是在清代封疆大吏主持风教传统的延长线上 。
近代中国正是处在这样一个旧范式已残而新范式未立的过渡时代,学界中人对外在环境的变化越来越敏感,学人交往等外缘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大 。近代学术思想史上最激烈的交锋,无不是在“群”与“群”之间展开 。在此过程中,学人圈边缘人物的倾向有可能被核心人物中和 。如庚子事变期间,张之洞与刘坤一等督抚主持“东南互保”,张幕下的钱恂、汪康年等则与海外“勤王”势力颇有纠缠,甚至有意鼓动张之洞离开清廷而独立,旋即被张之洞、梁鼎芬否定,付之以镇压自立会起事的果断措施 。而张之洞作为群体核心人物的个人意志,也有可能受到整个学人圈氛围的制约 。庚子以后,张之洞受八国联军入侵的刺激,觉得一切必须尽变西法,从皮毛学起 。这种“全盘西化”的议论,遭到周边梁鼎芬、沈曾植等人抵制 。最终他与刘坤一联合上奏的《变法三疏》,仍采用了较为折衷的论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