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发清溪向三峡 夜发清溪向三峡下

编者按
本报副刊曾先后刊登过《逃向成都:杜甫的入川之路》和《几人相忆在江楼——杜甫的川中岁月》,这一篇是“杜甫之路”三部曲的收官之作 。本文作者通过行走、考察,情景交融,诗文交织,再现了杜甫人生中最后的五年 。从成都沿长江出三峡到洞庭,他并非如《旧唐书》在内的一批史书所说的那样770年饫死于耒阳,而是于同年秋冬之际在洞庭湖上合上了倦眼 。
也许有读者会疑问,文中的杜甫是个命运多舛的老人,那个忧国忧民的诗圣呢?其实仔细阅读,会看到杜甫漂泊流离中依然担心关中时局,同情隶人、戍卒的细节,但一个自知生命烛火即将熄灭依然有家难回的老人,无需刻意拔高,他在漫漫长路的尽头更多的是——对那个时代的绝望 。
是的,羁旅即将结束了 。
这是唐代宗大历五年(770)秋冬之际,一只漂荡于洞庭湖流域的客船上 。如同一朵烛火被风雨浇灭的前夕,忍不住用最后的闪烁抚慰自身的光芒一样,自知大限将至的杜甫,完成了生命的绝唱:《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
一千二百多年过去了,当我分别于盛夏和深秋两度来到洞庭湖时,要么,我看到浩荡的大水奔涌翻腾,不知疲倦地扑打着堤岸 。要么,我看到水落石出,瘦长的芦苇在风中摇摆,如雪的芦花,被下山的夕阳染成一片不真实的绯红 。时过景迁,没有人知道诗圣最后的客船到底停泊在哪里 。仅仅记得,他迈向人生尽头的履痕,留在了湖湘大地 。

夜发清溪向三峡 夜发清溪向三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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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泊在成都杜甫草堂的小舟 (视觉中国/图)
残生随白鸥765年四月,严武暴死,杜甫失去平生最大的依靠 。他决定离开成都,离开业已生活六年的四川 。后人一直认为,六年客蜀,乃是杜甫一生中相对安稳的幸福岁月 。但从杜甫辞别蓉城之际写就的《去蜀》却不难看出,梁园虽好,终是他乡;锦城虽乐,无以忘乡——在成都和梓州等地的闲适生活中,他仍然无比渴望回到关中 。关中既是京师所在,距他的老家河南也近在咫尺 。“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 。是故,杜甫离川,向荆楚而行,其初心乃是北返——关中或河南 。然而,怀念故乡的人,终将死在遥远异乡 。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浣花溪畔的客船,曾让杜甫想象过它们的行踪:顺着玉带般绕过成都的锦江,于彭山进岷江,自岷江而下,在戎州(今四川宜宾)入长江,从而出三峡,抵荆楚,直至江南 。
杜甫的客船就沿着这条路线由北而南,自西向东 。
嘉州(今四川乐山)是杜甫行经的第一座重镇 。嘉州向以山水闻名,宋人邵博说“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州之胜曰凌云寺” 。这个独步川中的凌云寺即乐山大佛所在的大佛寺 。不过,杜甫没看到高达七十余米的大佛——尽管凌云寺比杜甫还老一岁,且大佛也于他出生前一年就开始开凿,但一直要到他死后三十多年才竣工 。是故,嘉州给杜甫的最深印象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式的剧饮——在那里,他与堂兄相遇 。
发源于凉山腹地的马边河是岷江第三大支流,于清溪镇注入岷江 。作为进出凉山的水陆码头,清溪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镇 。我站在古镇中心一栋四层楼的楼顶远眺,淅沥的春雨把一片片厚重的青瓦屋顶打湿了,若有若无的阳光洒在上面,有一种青铜般的反光 。
那个月色纯净的夏夜,杜甫的客船就泊在清溪镇外 。很显然,一千多年前,清溪还是极为荒凉的边远之地 。杜甫泊舟的地方,尽管邻近市镇,却因山深林茂,竟有老虎出没:“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 。不能说话,月色又明亮撩人,杜甫只好枯坐中宵,憧憬着与亲人相聚于荆楚的美好时光 。
夜发清溪向三峡 夜发清溪向三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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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山大佛倒影湖 (视觉中国/图)
岷江的顺水将杜甫送到了戎州 。戎州城下,金沙江接纳了岷江,始称长江 。农历六月,戎州郊野的一种果实成熟了,那就是唐人十分喜爱的荔枝 。这是杜甫第一次品尝荔枝,他用欢快的语气写道:“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 。”今天的宜宾,已不产荔枝——即便偶有,其味也相当酸涩 。这说明,杜甫时代,中国大陆气温要比今天为高 。这也符合竺可桢的相关论断 。
戎州下游是泸州 。在泸州,沱江汇入长江 。再下游是渝州(今重庆) 。很有意思的是,杜甫晚年的出川路线,与他毕生最敬重的兄长李白年轻时的出川路线相重合 。李白诗云“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杜甫则说,“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其间的落差,不仅是诗仙的飘逸与诗圣的凝重相区别,而是心怀天下的少年游与心如止水的暮年返乡有着万千迥异 。